最近陽明大學的洪蘭大教授在部落格上發表一篇名為「別讓前人的熱血白流」的文章,文中強調現代的學子生在沒有戰爭的時代,活在安樂的環境中,卻不能體會生命的可貴,每天叫嚷,覺得國家社會虧欠他們。文末更大力批判「...到處抗爭、隨意翹課、丟鞋子打人時,回頭想一下,我們有沒有辜負當年犧牲者的期望,使台灣變得更好?他們的熱血有沒有白流?」我很直覺地聯想到美國總統林肯的「蓋茨堡演說」中,結尾也有一句「--我們在此下定最大決心,要使這些死者不致白白犧牲—務使我們的國家,在上帝的庇佑之下,獲得自由的新生—並願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將永存於世。」雖然洪教授的大作和林肯總統的演說,無法相提並論,但兩者都是以前人灑下熱血, 犧牲生命的偉大情操來勉勵和督促生者及來者的所言所行是否辜負了這樣的犧牲。我在讀完洪教授的大作後,必須誠實地說,兩篇文章或許出發點的立意接近,但格局卻天差地遠,也因此結論完全不同。
我先來談談林肯總統,並讓大家了解他之所以偉大的地方。林肯總統出生寒微,靠著自學取得了在鄉下地方當執業律師的資格。他一生從政之途相當坎坷,最後在1861年當選第十六任美國總統時,可以說是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他尚未就任前,就已經面對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也就是美國數百年來的蓄奴制度,在當時已經達到衝突引爆的臨界點。原來美國南方州以發展農業為主,需要大量的勞動力,蓄奴制對南方的經濟而言,有絕對的重要性。然而美國在立國之初,革命先烈們就在獨立宣言中高倡「人人生而平等」,這樣的理想,對照在當時美國有一半的州還合法容許蓄奴制的存在,無疑是極大的諷刺。再加上美國獨立後,國土持續擴張,新的州在申請加入合眾國時,是否可以容許蓄奴制的存在,就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林肯所屬來自北方的共和黨,反對蓄奴的主張相當鮮明,但在現實面上如何推動廢奴則有很多不同意見。林肯本人反對蓄奴,但在廢奴的作法上態度是相對溫和的。然而即便如此,南方州仍然無法接受一位反對蓄奴的美國總統,因此在林肯總統當選後不久,就決定脫離合眾國,自組南方邦聯,並攻打駐紮在南方的聯邦軍,引爆了前後長達四年的「南北戰爭」。
戰爭之初,雙方都以為可以很快地分出勝負,沒有想到北軍雖然實力雄厚,兵源充沛,但是將領卻顢頇畏戰;相對的南軍雖處弱勢,卻有一位用兵如神的李將軍,結果雙方竟然打得難分難解,也因此死傷極為慘重。當時一場戰役下來,死傷常常是成千上萬,四年大大小小戰役累計起來,雙方死亡士兵達七十五萬人,平民死傷更是不計其數。當時的林肯總統常常坐在電報局苦等前方的戰報,一方面擔心將領用兵錯誤,造成無謂的傷亡;二方面要忙著寫信撫慰陣亡者的家屬;三方面還要努力平息內閣中此起彼落的爭議和互扯後腿;四方面還要想方設法讓國會通過廢奴的法案。我常想他這個總統的位置,真正不是人幹的,任何人在那個位置上,鐵定是心力交瘁,很快就想要放棄堅持。然而是什麼力量讓林肯總統堅持了下來,讓他最後打贏這場戰爭,並成功地通過了廢奴的法案。這點從他的「蓋茨堡演說」中可以看的出來。
其實在南北戰爭真正結束前,南方聯邦已經派出和談代表想要請求停戰,當時林肯總統本來也可以順水推舟,答應南方的要求。然而他卻明白表示,如果答應南方政府停戰的請求,沒有同時要求他們徹底廢除蓄奴制,那這場長達四年的苦戰就白打了,陣亡將士的血也白流了。因次他延遲接見南方的求和代表,並強力運作國會通過廢奴法案,最後再用這份木已成舟的法案作為停戰的條件,逼使南方政府就範。當時他的內閣中有人對此舉相當不以為然,國會裏更不乏反對為了廢奴而繼續打下去的議員,一般百姓更不用說,許多人都會問打這種為了解放「黑鬼子」的戰爭,死這麼多人,值得嗎?選擇妥協,盡快停戰,絕對是皆大歡喜的事。然而回顧他在1858年一篇「分裂的房子」的演說,他說道:
「分裂的房子必不能持久,一半奴役一半自由的政府絕不能持久。我不希望聯盟解體,正如我不希望房子垮掉,所以我的確希望不再分裂。國家將採取一個制度,非此即彼。」
由此可知林肯總統堅持的是一種長治久安的制度,是建基於開國先賢主張「人人生而平等」理想的實踐。他深信這場戰爭所帶來的浩劫和生命財產的損失,是上帝給予的懲罰,是全體美國人民為幾百年來的蓄奴之罪必須付出的代價。贏得獨立戰爭的開國先賢選擇妥協,沒有針對廢除蓄奴做出決定,結果只好由後人來承擔此一罪孽。妥協可以換得一時的和平,但終究未來美國的後代子孫必定得為這一時的妥協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我們今天重讀林肯總統的蓋茨堡演說:
「八十七年前,我們的祖先在這個大陸上創立了一個新國家,她孕育於自由之中,並奉獻於人類生而平等的主張。
現在,我們正進行一場偉大的內戰,它正考驗著這個國家或任何孕育於自由並為相同主張而奉獻的國家,是否能夠長久存在。我們聚集在這場戰爭中的一個偉大戰場上,我們前來此地要將這個戰場的一部分土地奉獻給為了國家的生存而犧牲生命的人們,作為最後安息之所。我們這樣做是完全恰當正確的。
然而從更廣的意義上來說,我們不能奉獻─我們不能神化─我們不能聖化--這塊土地,因為那些曾在此奮戰過的勇士們,活的和去世的,已經將它化為神聖了,遠非我們微薄的力量所能予以增減。世界將不大會注意,也不會長久記得我們在此所說的話,但它永遠不會忘記勇士們在此所做的事。我們生者毋寧應該奉獻於在此戰鬥過的人們,業已卓絕地推展但未竟全功的志業。我們應該在此獻身給仍然留在我們面前的偉大任務--我們要從光榮的死者身上,取得更大的熱忱來奉獻於,他們已為之鞠躬盡瘁獻出一切的使命--我們在此下定最大決心,要使這些死者不致白白犧牲—務使我們的國家,在上帝的庇佑之下,獲得自由的新生—並願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將永存於世。」
林肯總統這篇演講是有深刻的信仰意涵的,他揭櫫開國先賢立國的理想,將「人人生而平等」這一源於聖經,不證自明的真理高舉,又為因此一理想而犧牲的陣亡將士賦予神聖的意義,最後用最簡單的文字,描繪了一個基於此一理想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續存在的基礎。林肯總統這篇演講影響深遠,不只喚起當時的美國人的使命感,堅信這場戰爭的終極意義,也讓後代的美國人深受感動,持續推動黑人和婦女的民權運動。甚至中華民國的「國父」孫文先生,也在三民主義的演說裡引用了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政府的理念,期待建立一個合於此一理想的民主共和國。所以當我們捫心自問,我們有沒有讓前人的熱血白流時,我認為最先應該檢討的,是我們所選出的政府是不是一個真正「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我們的政府官員們和民意代表們,在追求「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上有沒有失落,甚至背道而馳?人民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力」是被保障,還是被剝奪?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面對這樣一個不公不義的政府,不要說「到處抗爭,隨意翹課,丟鞋子打人」這等小事,甚至付出更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相對的,如果我們的學子或年輕一代在面對政府的不公不義,選擇冷眼旁觀,不關己事,眼不見為淨,當個頭埋在沙中的鴕鳥,那才真是代誌大條,那才真的是讓先人的熱血白流。要知道先人會流出熱血,正因為他們看到不公不義時,勇敢挺身而出所付出的代價。如果他們活在現代,說不定還會覺得我們的付出太小兒科了。
至於基督徒,願意跟隨主耶穌活出「愛人如己」的生命的一群人,我們更要自問,我們有沒有讓主耶穌的血白流。主耶穌為了救贖世人的罪惡,甘願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流出寶血,正是要以此顯明祂無私的愛。我們也應當效法主,當我們周遭有街友在忍飢受凍時;當我們注意到偏鄉的小孩,因教育資源不足而影響到他們的受教權時;當部落裡有原住民因交通不便,生病卻無法就醫時;當許許多多的性工作者,同性戀者,毒癮者,受刑人等等所謂的社會邊緣人受到眾人不公平的對待時,我們是選擇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譴責這些弱勢者,認為他們罪有應得?或是選擇冷眼旁觀,事不關己?還是像主耶穌一樣,和弱勢者站在一起,以無私的愛接納他們,幫助他們?這對我們而言,更是一個在信仰上相當困難的課題,卻也是我們必須要去承擔的一個責任。
我認為洪大教授在提出「別讓前人的熱血白流」這個課題時,顯然是站在自以為義的道德高點,把這些為弱勢請命發聲的學生和年輕人看成是一群不知好歹的洪水猛獸,丟了前人的臉,讓前人的熱血白流。這種用泛道德的態度任意扣人帽子,一直是我們的當權者最愛玩的把戲。如果她選擇站在當權者那一邊,忽略了政府所行的諸多不公不義之事,對弱勢者不聞不問,那我毫不懷疑她才是真正讓前人的熱血白流的那一位。